焰火售罄

🦋/. 写完100w字封笔

【雀你】岁月潦倒

各位国民制作人,大家好。

由第12位练习生 yhsq 带来的初评价,已于21:30公开发表。



 

长大后再学一门语言,实在不是易事。

国文老师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故”,解释这个字有从前、旧的意思。

你想,那么所谓“故事”,大概是指已经过去的事。

 

01

初次听到“朴佑镇”这个名字,就是一段啼笑皆非的故事开始。

草长莺飞的时节,首尔的早春气温很低。窗台上一瓶水培绿萝被春风吹回些许生机,泛黄叶片渐有盎然绿意。

当朴佑镇猝不及防地闯进病房时,你正平躺在床板上,盯着头顶上永无休止的青霉素点滴发愣。

久病令人麻木,你睁着眼睛没眨动,呼吸也微不可闻。这个不速之客丝毫没有打扰你的愧疚,反手关门打量病房,在目光接触到你时仅略一迟疑,好看的剑眉就舒展开,迈开大步向你走来。

——下一秒,朴佑镇一把掀开你的被子,钻了进来。

忽然被热乎乎的气息包围,冰凉的身体回温,你垂下眼睛,看向因为多睡了一个人而不再平坦的被子。

他好像穿了一件皮衣,腰带上还有金属扣。寒凉材质,隔着单薄的病号服却依然比你的身体要暖几分,更别说他浑身散发的体热了。盖着同一床被子,几乎把你烫着。

你正要活动尘封的关节,把这个奇怪的家伙踢出去,病房门率先被踢开了。

这次闯进来乌泱泱一群男人,头发染得花花绿绿,像饥饿捕食的鬣狗,喘着粗气环视病房,把劣质烟酒味喷得到处都是。春寒料峭,他们也只穿绷紧的短袖,不见得多强健,为的是把色彩混沌的花臂露出来,唬人的。

司空见惯的讨债戏码——你低头瞥了一眼身下微微起伏的被子,感受着这个浑身滚烫的欠债小混混,在狭窄的被子里像考拉似的紧紧抱着你的腰缩成一团——终于忍无可忍,移动手指按下床侧的呼叫器。

为首的男人一歪头把烟屁股呸掉:“没看错吧?朴佑镇那小子是朝这边跑了……”

话音未落,护士长就夹着查房本过来,吼一声敲一个后脑勺:“哪儿来的、哪儿来的狗崽子,嗯?这里是VIP病房,闹腾什么?都给我滚!”

护士长五十多岁的年纪,快退休了,这群男人得恭称一声姨母。不等叫保安来,追债误闯江南私立医院的男人们就惊作鸟兽散,推搡着从一楼窗户翻出去前,还不忘拾掇地上的烟头。

可惜窗台那株绿萝遭了殃,硬底靴一脚蹬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护士长想招呼保洁来打扫,但你缓缓移动目光,示意不想被打扰——为的就是等人全走了,你终于能屈起膝盖,把黏在你身上的家伙用力踢下床。

“哎西……”朴佑镇连人带被子滚下去,乱抓一气把脑袋钻出来,看到你时一脸惊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有你这么咒人的么?”你脸色一白,皱着眉去捡地上的被子。结果被子掀开,才发现此人半敞的皮衣里没穿衣服,几圈金属颈链下面是结实的……你把说到一半的话咬断,非常别扭地又把被子给他严严实实盖了回去。

朴佑镇后来才告诉你,那天他兄弟被追高利贷的打伤,大腿动脉流血不止,他就把里面的T恤脱了充当止血带。

他赶紧把敞开的皮衣拉上,还低头检查严不严实,然后才起身把被子还给你。

“那就……恭喜?祝你长命百岁?”笑嘻嘻说句不痛不痒的话,转身要溜之大吉。

也许是你独自在病房里闷了太久,又或许是朴佑镇笑起来脸颊上的猫猫纹和嘴角的小虎牙照亮了你,突然,你竟想让他多陪你一会儿。

有时候想挽留一个人,牵他衣角的举动是很渺小的——就像在看一档生存战节目,偶然撞进视线的小练习生眼看要被淘汰了,可你除了拿手机投一票,实在做不了什么。

朴佑镇瞥到紧紧捏着他衣服的爪子,莫名其妙地转过身看你,把额发抹开,蹙起两道剑眉。

你的手缩回被子里。

“能住得起这种病房的大小姐……”朴佑镇仰起头慢慢欣赏着套房里精致的雕花吊顶,突然视线跳回你身上,喜笑颜开,“舍不得我走哇!”

这么爱说垃圾话,真是没个正形。

你嗤之以鼻,目光硬拗向窗台,掩饰内心慌乱的鼓点。没有了那株绿萝,春光都黯淡了许多。

“行!”朴佑镇见床头摆着的果篮都快放坏了,拣了个橘子在手里一下下扔着玩,“我给你剥个橘子,就当赔礼道歉了。”

父母经营公司,近些年业务重心向大中华区倾斜,一个月都难得从香港飞首尔一趟,病床旁连凳子都不用摆。眼前这个叫朴佑镇的家伙应该很聪明,从门背后拖来折叠椅时,就想明白了你为何会挽留他这个陌生人。所以他什么都没问。

没想到这个抹着狼奔头的小混混,照顾起女孩子这么讲究。他拐去旁边的独立卫浴,把手和橘子一起洗净擦干,足足花了两分钟。剥橘子也秉承严谨技巧,先用修圆了的指甲戳开凹蒂,小心地剥出弧度再拽着一圈圈旋转,直到把橘皮完整一圈全剥下来。

朴佑镇看着你把橘瓣塞在嘴里,如释重负般挥挥手和你告辞。你心里没来由涌出酸涩感,甜度发酵的橘子也寡淡无味了,鬼使神差地叫他名字:“朴佑镇,你陪我聊天。”

“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谁请求别人会用冷静客观的陈述句啊?像在朗读课文。

“你陪我聊天,我给你还债。”你的妥协也一样,僵硬的好意,反倒让人听出傲慢。

朴佑镇头也不回地走了。

 

02

等绒绒柳絮不再堆成雪,你想,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吧。

膝盖上摊开着赖冠霖放学捎给你的数学练习册,只做了半页。看着空无一物的窗台,正在回想那个中空穿皮衣的小混混,朴佑镇的脸就出现在玻璃窗后面。

你吃惊得忘记要打招呼,看他自己推开窗户,弯腰把一盆茂盛的万年青端到窗台上,然后胳膊一撑翻进来,拍打身上蹭的墙灰。

“上次他们把草踩坏了,我赔给你。”他今天穿了一件连帽卫衣,连下摆都规规矩矩的,服帖着裤缝。

“我快出院了。”你下意识拒绝示好,说完又后悔。明明心里是高兴的,却不想表现出来。

朴佑镇送你舒展的万年青,你却是玻璃瓶里的绿箩,脆弱、易碎,别扭地长出许多弯弯绕绕。

“出院?那好得很。”朴佑镇盯着鞋子的左右脚,又抬起头吹额发,就是不看向你,“你现在……有没有钱?”

语气倒挺轻松,浑不在意的样子。

但就像他窥探到你孤独那般,你好像也窥探到了他的局促。

“有啊。”从小被父母灌输的思想一直没出错,果然任何东西都是可以交换的,只要你有投其所好的等价物,“而且你缺多少,我就有多少。”

“能借我吗?救命用,很急。”

你看见朴佑镇侧脸比上次又多了一道血痕。灼灼烈日炙烤的小麦色肌肤,一层薄汗沿着掌纹蜿蜒,他向你伸出手,策划一场即兴的医院逃亡。

那天是月曜日,又好像是火曜日。

有限的记忆无法匀给每个细节,全都献给坐在朴佑镇的摩托车后座上,听着耳边风声呼啸,你的手从他肩膀移到腰再紧紧搂住时的心跳。

你被朴佑镇从医院里偷出来,穿着病号服,裹紧身上他的外套,咳嗽着跳下车,咳嗽着跟在朴佑镇身后走进那座废弃厂房,咳嗽着输密码转账,然后看着他从角落那堆废弃木料和刨花里扒拉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珍映啊,哥带你回家了。”

裴珍映巴掌大的脸上没一处是完好的,费力睁开青肿的眼睛,探着脑袋越过朴佑镇好奇打量你。

“哥又交了新的女朋友?”

你以为朴佑镇会承认,但他只是把手揣回卫衣兜里,一脚把厂房生锈的铁门蹬开,以一贯玩笑的语气说了句“这是小孩子该问的吗”。

 

03

赖冠霖好像已经习惯了,每年入冬以后没有同桌。

早自习的预备铃打响,你戴着口罩从教室后门走进来,抽开积灰的座位。季节性肺炎会被冷空气带走,算是喜欢春天的原因。

一盒草莓牛奶被墩到课桌上。

“我爸听说你回来上课,让我买给你。”赖冠霖把红豆提子吐司也扔过来,摊开课本。

他从林口中学转学过来,韩语还不太熟练,瘦瘦高高,像春雨后猛窜的伶仃豆苗。但这并不妨碍你们被园丁嫁接在一起。

父亲的公司开拓香港和台湾市场,Ted LAI是台北最大的供应商。大人们真的很奇怪,自己的社交圈一定要让孩子们沿袭,喜欢和讨厌都不能直接表达出来。明明社交账号的头像是与隔壁班花的自拍,现在还得给无趣的同桌买牛奶。

“替我谢谢Ted叔。”

英语老师踩着高跟鞋走上讲台,你把课本立起来,撕开吐司的包装袋。

——在认识朴佑镇前,上课躲在书本后面吃零食,是你做过最叛逆的事。

那天时针拖得很慢,无论是粉笔划过黑板的尖利,蜜蜂被困在两扇窗里的振翅,还是教室后的铁皮储物柜的开开合合,都不能阻止你神游物外去想那个小混混。嬉笑着冒两句垃圾话,无伤大雅,还有点可爱。

最后那两周住院,朴佑镇几乎天天过来陪你,你再慢热也开始和他渐渐熟悉。护士长最初还盘问他的来路,后来干脆搬来一张沙发。

他的故事好像永远也说不完,比如借身份证去酒吧打工被警察追了八条街,和裴珍映一拍脑袋从京畿道骑车去春川,梅雨季屋子被淹在楼道里游泳。即使他从不告诉你关于打架的事,你也听得津津有味。你垫着枕头写作业时,他就随手拿一本杂志看美女,很快就犯困。

直到放学铃声打响,你倏地从椅子里直起腰。赖冠霖听见旁边打仗般收拾书包的声音,慢悠悠转过头来:“不是吧,复学第一天就坐不住了?放学后还是一起走?”

“不用!有人接。”不等合上拉链,你抓起书包的两半就趴上窗台眺望。

赖冠霖疑惑皱眉,也转身去看窗外。

才放学半分钟,学生都还没出教学楼。校门口除了保安大叔,只有一个穿工装裤和黑色飞行夹克的家伙,没骨头似的靠着岗亭等待自动伸缩门缓缓退开。视力倒是很好,看见你在六楼挥手,也悠哉地从衣兜里抽出手招了招。

你向赖冠霖告别时,他还没回过神,愣了半天才记得问一句:“他谁啊?”

你扒着门框回身,夸张地做口型:남-자-친-구(男朋友).

或者再简短一点,남친. 

就像你从小到大的友谊是用钱买的,SD娃娃、进口巧克力,到后来的大牌口红和香水,现在和朴佑镇交往,也是你用等价物交换的,本质上和与赖冠霖的假装亲密没有区别。唯一的不同在于,你真的喜欢他。

喜欢到,一想到他答应你交往是为了还债,就心里泛凉。

你保持着毫无破绽的高兴神态,跑过从教室到校门的这段路,迎着刺眼的夕晒。朴佑镇百无聊赖地咬着一根狗尾草,看见你来了就呸掉,笑着从靠着的墙壁直起腰,一勾手就把你搂过来:

“我们小女友放学了?上课这么累,明天我带你翘课?”

“好呀!”

“晕,我开玩笑的。是不是所有乖小孩一旦叛逆起来都不得了?我当学生的时候可从没逃过学。”

“我才不信……”

你们一路旁若无人地放肆开玩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穿校服的齐刘海小姑娘,被染银绿狼奔头的家伙用戴戒指的手圈着肩过马路,怎么看都像是被拐骗了。

“晚上吃什么?”信号灯倒数变绿,你们一起涌入熙攘人群,“我本来放学后要去同桌家,现在没饭吃了。”

朴佑镇拿出手机打电话。裴珍映在专门系医护高中上学,今晚也没课,可以从考试院过来。

于是你提议一起去他家煮部队火锅,随口问:“你家住哪儿?”

“哇,你爸妈没告诉你,不要随便跟男生回家?”朴佑镇挑眉,勾着嘴角笑。

你不想回答关于父母的问题,自顾自继续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就是‘地狱拷’(注:지옥고,取自地下室반지하、屋塔房옥탑방、考试院고시원中各一个字)嘛。让我猜猜——屋塔房?地下室?”

 

04

从来不知麻浦区还有阿岘洞这种地方。

建在陡峭山坡上的老房子,挤挤挨挨的雨棚下支出晾衣服的长竹竿争取阳光,背阴墙面生出顽固斑驳的霉,路沿积雨的低洼泡着烟头和酒瓶盖。狭窄的巷道白天被货车和集装箱塞满,晚上随处可见偏偏倒倒的醉汉。

你第一次来时,对这里的烟火气充满好奇。潮湿路面上爬行的大蜗牛,围墙上砌着还带烧酒标签的绿玻璃,猪肉米超市几乎半价的牛奶,都能引发你驻足惊叹。所以朴佑镇笑你,像是来景点观光的。

他带你拐进一栋小楼的单元门,不是上楼梯,而是继续向下。在阿岘洞,这种半地下室很常见。门不挂锁,用力一推就开。窗户和马路在一条水平线,采光很差,还要常年开除湿器。

后来你也像裴珍映一样,经常在放学后来这里蹭饭。

你们经常光顾一家小超市,朴佑镇知道它卷帘门锁坏掉的秘密。买一个火锅气罐,菜蔬,几袋泡面,即食火腿肠和鱼排,原味薯片,还有冻成冰水混合的可乐,装在黑色塑料袋里带回来,他总有办法把很平常的东西做得很好吃。

如果你提前写完了作业,他煮面时你会凑到旁边。做料理时他总过分认真,话也变少了,好像要时刻留意食材的最佳时机。觉得火候合适了,就夹起一筷子,用锅盖接着喂到你嘴里。

然后你点头,他关火,吃饭。

一周里有三四天,朴佑镇要去酒吧。你合理猜测是做简餐或调酒的工作,但其实是打碟。

你倚着卫生间的门框,发愣地看他趴在水池边洗脸,突然他直起腰问:“一起?”

“好啊!”

“每次我试探你,你都来者不拒啊?”朴佑镇抬手抹掉眼睛的水,凑近镜子检查眼角不久前打架留下的淤青,透过镜子里瞥你,“现在的未成年,真的不太乖~”

好像自从你们之间有了契约似的金钱牵扯,你就不担心他会拒绝。果然,他转身就打电话向前女友借了一张身份证,耐心守着你照镜子喷一圈香水,然后带你去弘大。

那天晚上酒吧请了地下乐队来表演,所以朴佑镇事不多,很快在灯光和调音台帮完忙,就从吧台端了烧麦和果汁汽水坐过来。

灯光暗下来,五彩斑斓的灯球切换成80年代的歌厅模式,氛围怀旧温馨。小舞台上乐队演奏的都是耳熟能详的情歌,客人们在卡座摇着荧光棒,仿佛是小型演唱会现场。

喝着橘子汽水,耳畔璀璨热烈的腔调一句句关于爱情,让你忍不住悄悄望向朴佑镇的侧脸。

孤独、乖僻的十六岁,倾尽所有勇气和金钱,为了冒险和反叛去做梦。他被你强行拉进这梦里,所以仿佛从没拥有过。

“朴佑镇,”趁全场合唱副歌部分,你咬着吸管问,“你有没有某一瞬间,是真的有点喜欢我?”

“什么?”朴佑镇附耳过来,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在装傻。

你决定也学他一贯的玩笑语气,以免气氛变得尴尬,手在嘴边拢成喇叭:“我说——你这么努力挣钱,是不是想快点还清欠我的债,然后提分手啊?”

“你这就不懂我了。目前我能想到的和你分手的理由,只有一种。”

你紧张得开始啃玻璃杯。

“就是……”朴佑镇又开始坏笑,“你爸给我打电话说‘给你2亿圆,立刻离开我女儿’,这样才行。”

他刚做完中年男人的声带模仿,小虎牙就忍不住提前蹦出来,笑趴到桌子上。

你本来心情忐忑,岂料这人实在没个正形,就抱起胳膊生闷气。越想越气不过,看到朴佑镇杯里的烧麦还剩一半,莫名冲动悄悄抢过来,仰头灌了一大口。

然后借着酒劲,拽着他皮衣的领子把他拉到你面前,在嘴角响亮地“吧唧”了一下。

他明显僵住了,原本笑到迷离的眼神在你身上聚焦。你的勇气可不能持续那么久,若无其事地回正身体,盯住舞台上夸张拨弦的吉他手,假装这些吵闹并未离你远去,而你其实只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

余光瞥见,朴佑镇拽着颈脖上的银链,左右活动着脖子,好像被勒得难受。后来你才知道,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下一秒,他拾起桌上的酒单,盖到你脸上。

“呀!”

你咬牙切齿地转过头,用半语抗议恶作剧,突然发现朴佑镇正在看你。

内双,眼尾上挑,睫毛密密匝匝。比起多情的桃花眼,这种狭长的眼睛是很危险的存在,只能认真盯住一个人,然后,把对方全部魂魄都吸进去。

“闭眼。”好看的唇形轻轻翕动。

你乖乖照做,感觉他衣料上洗衣粉和阳光晒过的味道在靠近,近到让你猜下一秒就会碰到鼻尖时,微润的唇像果冻一样贴过来。牙尖小心避开脆弱味蕾,舌尖滑入,唇瓣,牙齿,上颚,搜寻到你不知所措的舌尖,停滞,绞缠,吸吮。

接吻,躲在一页酒单背后,真正意义上的接吻。毫无征兆地,发生在这个廉价小酒馆。

暗哑灯光下亲昵也作隐晦,脑后剃短的发茬与锋利下颌线,眩晕旋转的灯斑,口哨与掌声似近似远,高级香水和他鬓角的汗,音响嘶吼到破音,诉说朦胧爱意里的荒腔走板。

孤独、乖僻的十六岁,以为在病房那株摔碎在地板上的绿箩与玻璃碴的反光里,看穿了整个人生。然而黯淡人生里闯进一个人,与黑板上的公式、绿茵场飞网的足球格格不入,和你那样不搭,却让你庆幸在这个人转身告别时,自己抓住了他的衣角。

朴佑镇的唇瓣离开你,把挡脸的酒单也拿下来。

“……学会了没啊。”他转头去看舞台上的人,灯光映得眼眸波光粼粼,声音低得像自语。

但是,耳朵红了。

你尴尬地端起玻璃瓶,把橘子汽水猛吸到底:“……我要回家啦,太晚了。你要送我吗?”

朴佑镇站起身掏摩托车钥匙,套在食指上一圈圈晃。出酒吧的时候,你听见他在你背后小声嘟囔:

”和未成年真是……唉。紧张死了。“

 

05

又撕掉一张月历,你看见妈妈不知何时在你生日的那一格,用荧光笔做了爱心标注。

生在秋冬之交的时节,生日就变得不像一件该庆祝的事。这意味着,没过多久你又得去医院报到了。

在秋季校服外裹一件羽绒服,你把口罩拉到鼻梁,踩着预备铃进教室。

赖冠霖挂在椅背的书包开着一半拉链,探出一束饱满的红玫瑰。你心想他这是要跟隔壁班花告白呢,结果他见到你时眼睛一亮,立刻转身把花拿出来,递给你。

你随手接过来塞进桌斗:“替我谢谢Ted叔。”

“不是我爸让送的……是我。”赖冠霖埋头翻课本,“生日快乐。”

你出乎意料,咳嗽着说了句“谢谢”。

本来你没有很在意,但到中午你在食堂盛饭时,赖冠霖端着已经盛满的餐盘一边陪你排队,一边问:“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吧?我订的西餐厅可以望见南山塔,让司机送我们去。”

“咖喱和土豆汤,谢谢。”你弯腰对窗口说完,疑惑地看向他,拽了拽口罩,“这么突然?我放学有约,你知道的啊。”

“不是,你和那小混混还没分手?”

你生气地打断他的话:“不管我和朴佑镇怎样,约定都要讲究先来后到,这是两码事。倒是你,最近怎么怪怪的?”

你们先后在窗边一张餐桌两侧坐下,赖冠霖一时没动筷子,犹豫片刻才说:“其实……以前我是故意疏远你的,不想连和谁亲近都被家里支配。但这段时间觉得,你好像也不是那么无聊……挺有意思的。所以,我们和好吧。”

“和好?”你舀了一勺咖喱汤,“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放学后你抱着那捧玫瑰,去校门口找朴佑镇。

他看到那束花,没多问,还是像往常那样拉着你的书包带转了个方向,胳膊搂过来。

“你怎么不问是谁送的?”心情不爽。

“没必要问啊。”朴佑镇看见你的口罩都快把眼睛挡完了,却嫌冷不肯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就停下来站在路边帮你整理,“反正,你喜欢我。”

忽然觉得很温暖。喜欢和讨厌要表达出来,别人才会了解你的心意,这是你和朴佑镇交往后才明白的事。那株弯弯绕绕的绿箩,好像也能学着像万年青一样,明亮挺拔了。

他在路边一家花店驻足,左手牵着你,右手开始在花桶里挑挑拣拣。

“做什么?我有花了呀。”

“怎么能让你收别人的花。”他看向你,无奈又宠溺地把兜帽扣到你头上,语气倒是比动作温柔多了,“我也喜欢你呀。”

这好像是第一次听见朴佑镇亲口说他喜欢你,而且不像玩笑。

因为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想要给予对方,而不是索取。他是如此,你也是。所以你才那么快就适应了阿岘洞,那些暗无天日的小巷和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不用浪费啦。我和你一起走,别人肯定觉得这花是你买给我的啊——所以我才不扔的。”

朴佑镇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后,有点无语又好笑地重新打量你。

“以前没发现,你是个坏小孩啊。”他勾着一边嘴角,把你被风吹散的发丝拨到耳后,然后在你头顶揉了揉,“和阿岘洞真是太配了。”

你十七岁生日这天收到了太多幸福。他说的最后这句话,比他说喜欢你,还要让你感到幸福。这瞬间,你真心觉得你和朴佑镇能一直走下去——他和你交往不再只有客气和小心,终于认为你和所有前任并无两样,而他一心一意,只想占有你。

你们去吃一家小有人气的紫菜包饭,街边不大的店面,表面皲裂的桌子,塑料碗碟。暖气在落地窗上氤氲成雾,没有南山塔,但可以用手指在窗上写写画画。

“所以,你不会想着仅有一次的十七岁,只是和我吃紫菜包饭吧?”朴佑镇见你在玻璃上写他的名字,伸手戳你的脑门,“不开口要生日礼物,可就亏大了。”

“我什么礼物没收过啊?我只想要特别的。”

“说来听听。”

你从钱包里拿出一枚硬币,面值为5港元。

“我以前喜欢收集世界各地的货币。这是我父母第一次去香港出差回来时,带给我做纪念的。但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在家里看到他们了。我住亲戚家,住校,甚至住院,都远比在家的日子多。所以我现在一看到这枚硬币,就觉得伤心。”你把硬币推给朴佑镇,“请帮帮我吧。”

5港币约是700圆,只能在便利店买一听可乐。

朴佑镇略一思索,就把硬币收进口袋:“先吃饭。”

 

当晚朴佑镇带你去了一家商场,顶楼是电玩城。他好像和前台很熟,聊了几句,就把那枚外币换成了游戏币。

“不是吧,一枚币抓娃娃?”你看着他叼着一根冰糕,颇有自信地带你去精灵宝可梦的娃娃机前,“你是要让我血本无归吗……”

“哎呀,我有自信,你旁边看着吧。”朴佑镇把硬币推进去,抓住操纵杆。

他的目标好像是小火龙玩偶,嘴里随意嚼着冰糕的木片,其实很认真,一直在目测抓手和玩偶的位置,右手很灵活地微调角度,然后狠狠一拍按钮,铁抓手探下去准确无误地扣住小火龙。

你趴在玻璃橱窗上完全不敢动,屏息凝神,看着虚弱的爪子挂着摇摇欲坠的玩偶缓缓滑轨,直到在出货口松开,玩偶掉进陷阱。

“哇,朴佑镇,你也太厉害了吧?”你高频拍手。

“还朴佑镇呢,叫欧巴!”他颇为臭屁地弯腰把小火龙拾起来,挨着脸做了个同款表情,“很多亲故说我长得像这个橘色秃子,我像吗?……好了,你的不开心副本被替换成朴佑镇了,以后要做快乐的小朋友。”

“知道了!”你心满意足地转了个身,把书包亮给他,“帮我挂到拉链上。”

然而转过身后,你注意到前面有些异样。

一个超市购物袋散在地上,苹果和杯面滚落一地。旁边莫约四十来岁的大叔,只顾撑着栏杆剧烈咳嗽,咳到满脸涨红、呼吸困难,然后突然俯身喷出一大滩血,猝然倒地。

周围人见状连忙跑过去帮忙,扶起昏迷的病人打急救电话,很快围起了人墙。

“好了。”朴佑镇把小火龙挂好,一抬头也注意到人群的混乱,“前面怎么了,去看看?”

“别!”你下意识捂紧口罩,拽住朴佑镇往反方向退。

“看着不大对劲……”久病成医,你心里有不详预感,“我们离远点,怕是传染病。”

 

06

你很快从新闻上知道了那个患者的姓氏和年龄,某种呼吸道疾病引起并发症,当晚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那几天你在忙着办理休学手续,课本练习册收进储物箱,和同学们告别。

“这么多东西,我叫辆出租车送你。”赖冠霖向班主任告假半天,把书本搬进后备箱,而你则推着轮箱给护士长拨电话。

“别来住院了,我把药品清单发给你,然后你去社区小门诊打个滞留针回家挂水。”护士长的声音听上去很急,周围还有人在喊她名字,主任传唤她去急诊手术室,“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总之首尔爆发新型流感,易感人群千万别来医院窜。何况病征是急性肺炎,要是把你误判拉去收治隔离,小命就交代了……”

你听着忙音,心情复杂地掐了通话,咳嗽着对司机大叔说:“不好意思,改去阿岘洞。”

赖冠霖搬着箱子跟在后面,看你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拉亮廊灯,一级级走到地下室推开门,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眉毛拧在一块儿。

你按下电视开关,用力拍打盒子机,直到满屏的雪花线消下去,坐进沙发看新闻。

首尔的情况比你想象的严重,医院忙得不可开交,但民众没有半点恐慌,出行依然我行我素。

此时赖冠霖终于检视完贫民窟,回到客厅,脸色沉得可怕:“你和他同居,家人知道吗?”

“不是啊,我晚上回家住。”你见他依然满脸不信盯着你拖来的行李箱,就咳嗽着说,“现在情况不一样,我不能住院了,每天要打针挂水,得找人照顾我呀。”

赖冠霖气得把箱子重重墩到地上。

“那你去我家啊!江南区最安全的地段,离医院和警局都很近,而且我爸听说最近首尔情况不好,从台湾赶过来要接我们走。你究竟为什么要待在这个照不进阳光、墙壁渗水的破地方……”

他的声音突然小下去,因为朴佑镇回来了,在背后拍他胳膊示意不要挡路,然后跨过茶几坐到你旁边。

“我看到你发的短信了。中午想吃什么?”朴佑镇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来,顺势摸摸你的额头,“还好,没发烧。我已经给珍映打过电话,他下午应该不用去医院实习,过来给你输液。”

赖冠霖在旁边无所适从,倒是朴佑镇问完你的情况,回身和他打了声招呼。他纠结了半天,声如蚊蚋地对朴佑镇喊了一声“哥”。

“你叫什么?”在他走之前,朴佑镇拿出手机喊住他,“我存个你的号码。”

“诶?好、好。”赖冠霖感到不解,但还是照做。

 

下午裴珍映来的时候,全副武装,戴着口罩和护目镜,一进门就拿着消毒液到处喷洒。

你和朴佑镇在角落咳嗽着等乌烟瘴气消散完,见裴珍映已经麻利地打开药箱,用衣架把吊瓶挂到天窗防盗网上,拔开针头给输液管排空气。

“医院现在不准请假,全体医护轮班,我只能出来2小时。”裴珍映让你到沙发上躺平,捏着手背拍打两下,擦拭酒精棉,“我长话短说,现在首尔的情况比新闻上的严重得多,疫情从麻浦区爆发,很快汉江南岸就会划成疫区,封路封桥。传染病专家和议员开会三天还是僵持不下,不知何时才会告诉民众实情。”

滞留针扎入血管,回了一点血。

裴珍映贴好胶条固定,撑着沙发扶手叹了口气,站起来看向朴佑镇:“哥,我是走不成了,你回釜山吧。”

你觉得呼吸道痒,捂着嘴漏出一声咳嗽,在这敏感时期显得格外突兀。朴佑镇似有若无地瞥来一眼,随后招呼他:“出去说。”

你叼着体温计努力扒上天窗,想探听两人的谈话。他们站在很远的巷口,裴珍映一直神情激动地在说什么,但朴佑镇只是一言不发地,蹲在水泥路沿上抽烟。

几片干枯的梧桐叶,被萧瑟秋风推动着在地上爬行。

水银刻度停在37.6℃,低烧。

朴佑镇提着零食回来的时候,你正吊着消炎药看电视。

画面中是盘浦大桥入口的拦截点,画白线的安全岛停着一排救护车和拖车,穿整套防护服的检疫人员拿着额温枪挨个检查司机乘客的体温,一有异常立刻拉去医院。

屏幕下面滚动播放着疫情速报,通过飞沫和气溶胶传播的病毒感染性极强,短短几天,感染者已达上千人。

而最初一批传播者,被追踪到第一例病患确诊当晚,全都去过麻浦区那家商场。

朴佑镇弯腰拾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切断电源。

“呀,朴佑镇。”

“又不跟哥哥说敬语,真的是。”朴佑镇过来试你额头,很明显,他也意识到你有点发烧。

你继续盯着他:“你……是不是要回釜山了?”

他一愣,随即笑道:“大小姐,我不赚钱怎么养你啊。”

你把测完的体温计给他看,眼眶发热:“朴佑镇,你如果要放弃我了,能不能提前跟我说?”

双肺发炎的病人喘息会变得很困难,戴口罩也像剧烈鼓帆。朴佑镇把你散乱的额发拨到两边,看着你露在口罩上沿那双不安、却非要凝望着他的眼睛。

“别胡思乱想,你不每年都这样吗?”昏暗电灯下,他摸摸你的脸,睫毛在眼窝投出温柔的影,“我去找人换个锁。我不在家的时候,社区上门量体温,你就装家里没人,记住了?”

你咬着嘴唇无声点头。

朴佑镇握着你冰凉的手,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一些,掖好被子,起身去关天窗。

他外套里又不穿衣服,你的视线从他窄腰上的痣、线条分明的腹肌和侧鲨鱼线,到颈脖上那两圈银链摇晃的尖锥吊坠、刀刻的下颌,最后看到被防盗窗割裂的沉沉天色。

风云暗涌,好像在酝酿一场雨。

 

07

那片积雨云在首尔上空翻涌了三天,暴雨终于倾泻下来。

你服过药昏昏沉沉睡着,不安地做了很多乱梦——这两天虽然没出门,却足以透过布满雪花的电视,见证这座城正在经历的炼狱。

人们涌入超市哄抢食品,无视老人和孩子被推搡在地的哭喊,口罩遮脸肆无忌惮地踩过收银台。药局的玻璃碎得满地,消杀和防疫物资被掠夺一空。

医院早已人满为患,汝矣岛被划成临时隔离区,塑料布架起一个个简易帐篷。防疫人员全副武装在街上逡巡,热感应仪只要探测到体温异常的路人,就会强行拉去收治。市政厅外每天都发生群情激愤的游行示威,主城区交通大面积拥堵,警察嘶声力竭地维持着秩序。

同楼的大妈端着一盆衣服在公共区随意聊天,说汝矣岛那些病到不行的患者,还没死透,就被塑料袋裹着像垃圾一般扔去焚烧。

你因浑身如坠冰窟的凉意而惊醒。

睁开眼才发现,灌进的雨水已经淹了一半地下室,脸盆、洗发水和泡面桶漂在浑浊水面,洇湿的被子箍在身上。你站进及腰的积水里摸索,手机早不知被冲去了哪里。

你哆嗦着蹚水去玄关,踉踉跄跄被板凳绊了一跤,不慎闷了一口漂着渣滓的脏水,忍着强烈的反胃终于摸到门把手,却怎么使劲都拉不开门。

外面马路上的积雨还在不停浇进天窗,楼道里邻居拼命抢救锅碗瓢盆,下水道反沤的污水顶着马桶盖一蓬蓬涌出来,而你连哭都来不及,一遍遍尽力拽门却徒劳无功,唯一变化的好像只有水位在上升。

没到胸口的积水闷得你喘不上气,直到终于用尽力气,推开那些像小舟一样的枯叶,靠着门开始哭。

突然,外面有人开始擂门。你想起朴佑镇的嘱咐,屏住气不敢出声。

“你在不在里面?是我!”朴佑镇在门外叫你的名字,又拍了几下,“你怎么样?出得来吗?”

客厅的吊灯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电压不稳地频闪,随时可能漏电。

脸上的水怎么也擦不干,你带着哭腔喊:“水压太大了,门打不开……”

“你别慌,我在。躲远一点!”朴佑镇在外面等了几秒钟,开始踹门。

一下,两下。

每一声巨响,都牵着你的心猛烈跳动一下。所有的不安、恐惧在湍急积水里打旋,曾经那样熟悉的孤独感,在这个仿佛被所有人遗忘的雨夜重新袭卷,努力筑起的坚强在一次次自救无果中溃败。

直到所有防线,同那扇门一起轰然倒塌。

水位线迅速降到腰以下。朴佑镇被强压拍了一头一脸的水,用力抹了一把睁开眼睛,扯你到他怀里。

“你有没有事啊,嗯?”他低着头用手整理你黏湿贴脸的发丝,找到你被雨淋得睁不开的眼睛和紧闭着拒绝脏水流入的嘴唇,端详了片刻转身把你背起来。

“先出去再说。”

很多年后,你依然能清晰回忆起那个混乱的雨夜。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身体,却没空停下来打一个喷嚏。整个阿岘洞被无妄之灾搅得措手不及,原来只需一场雨,就能让那些潦倒的岁月无所遁形。

你搂着朴佑镇的脖子,脸贴着他湿漉漉的脑袋,两人合披一件雨衣。这让你想起第一次在医院遇见他时,被追得走投无路的家伙一掀被子就藏进来,身体那么温暖炽热。而现在,你比他的体温还要高。

“朴佑镇,咳,我们去哪儿?”你牙齿打颤。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后面有车拐进来,红蓝警灯照亮昏暗的小巷。警察举着喇叭大喊:“前面的!特殊时期怎么还在外面晃荡?测一下体温……停!我说你这小子,停下!”

你的心提到嗓子眼,但朴佑镇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背着你越走越快。

警车狂鸣喇叭,一轰油门冲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这个世界太绝望了。警笛尖啸着划破长夜,探照灯冷酷地将黑暗里不齿的秘密示众,就像这场无休止的大雨,让你们连一点逃避、躲藏的侥幸都不配有。

蓝白坦克碾过阿岘洞开裂的路面,你仿佛只剩一条路,就是被额温枪指着宣判命数,押解到重症隔离区,丢进病患堆里,在漫长的排号中自生自灭。

朴佑镇开始拔足狂奔,剧烈震荡间,你看见雨或是汗沿着太阳穴流淌得模糊不清,而他带你逃亡的决心那么坚定,腮帮子咬出一道筋。

最后,他看见那家锁坏掉的小超市,掀开卷帘门钻进去,几乎是挫着膝盖跪下去,靠着冰柜喘气。

你惊魂未定,透过门缝看见红蓝警灯终于远去,街区重新陷入黑暗。

那一刻,所有疲惫、困倦才敢袭来,你在地板上放松四肢。

“别躺这儿,地上凉。”待呼吸平稳了,朴佑镇起身把收银台的椅子拖过来,“……在超市过夜不是办法。你等一会儿,我出去打个电话。”

发烧热得迷迷糊糊,你抱着他的胳膊不放手,被哄了几句才准他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你重新被摇醒:“走啦,回床上去睡觉。”

你揉着眼睛,跟在朴佑镇的身后钻出卷帘门。冷雨似乎小了一些,超市外停着一辆黑车,高高瘦瘦的男生撑着伞遮到你头顶。当你在夜色里看清他的脸时,瞬间清醒:

“赖冠霖?”

你开始剧烈反抗,但赖冠霖单手就把你制住扔进奔驰后排,扯出安全带结结实实捆了两圈,干净利落甩上车门。

车里温暖干燥,出风口祖马龙香氛弥漫开,真是岁月静好的假象。你抽不出手,就弓着腰用下巴去压车窗开关,冷雨漂进来。

朴佑镇站在雨落成线的屋檐下,扣着卫衣兜帽,一言不发地望着你。汽车引擎抖动,打着左转向灯准备起步,他才从裤兜里抽出手晃了晃。

你的眼泪“唰”地流下来。

你像被茧缚住的蚕蛹一样挣扎、扭动,终于把脑袋探出车窗。大雨把你的视线、他的面容和整个阿岘洞的楼房都模糊了。

“朴佑镇,你明明答应过不会放弃我的!混蛋!骗子!”

你嘶着喉咙大喊他的名字,把毕生的脏话都骂出来,撒泼、怒吼,难听的字眼不堪入耳。然而他始终目光平和地望着你,淡笑,挥手,目送你坐在别人的车上渐行渐远。

 

08

一周后,首尔全面沦陷。

所有餐馆、商场全部闭店,但超市物资的哄抢从未停止。地铁2、3、5号线停运,仁川和金浦机场禁止航班出港,新闻开始劝诫市民尽量减少出行。又过了两天,市内公共交通全部瘫痪,随即传来48小时后封城的消息。

城际列车KTX、新村号和木槿花号全部售罄,离境的渡轮更是一票难求。

下午你接到父亲从九龙打来的电话,一半是你不爱听的内容,说已经帮你办好了香港的永居身份,暂时不回首尔也没关系;然后说,已经托人买到封城前仁川到香港的最后一班轮船票,让你连夜准备行李,明晚跟着赖家一起走。

“爸,能不能再买到多的两张票?我还有亲故……”自从聚少离多开始和父母有隔阂,你就没这么撒娇过。父亲在对面有点诧异,这点小事当然满口答应。

傍晚你给朴佑镇打电话,还是一接通就自动转到语音信箱,把你的号码设了呼叫转移。这几天你给他发的Kakao Talk也都已读不回。你心里忿忿骂他小气,转而给裴珍映打电话。

他在医院应该忙得昏天黑地,过了很久才接起来,语气不善:“什么事?”

你把船票的事给他说了,裴珍映冷着声音回绝:“我在医院走不开,佑镇哥也不会去。”

“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他察觉到自己失态,平复了一会儿,“佑镇哥前几天和人打架,右腿受伤了,行动不方便。”

“打架?”你满心疑惑,“他很久都没打架了啊……又惹了谁?”

“天真无邪的大小姐,被保护得很好呢。是哥交友不慎罢了。”裴珍映自嘲地笑笑,连再见都没说就扣了电话。

你把电子票打印出来,用信封装好。趁着赖冠霖在隔壁卧室睡觉,拎着拖鞋悄无声息地下楼梯,溜出别墅院子去路口拦出租。

很久没出门了,金曜日晚上的首尔仿佛一座空城,一路畅通无阻。你拽着书包上的小火龙,呼吸间全是阿岘洞久违却熟悉的烟火气。如果朴佑镇在,香港也会是很可爱的城市吧。

敲了十分钟的门,没人应声。

你悻悻回到地面,本来要打道回府,忽然想到酒吧都停业了,朴佑镇又受了伤,理应在家的。就趴到马路上,透过那扇狭小天窗看地下室。

朴佑镇果然在客厅,背对着你陷在沙发里。电视音量开得很小,被雨淹过,屏幕上的黑线好像更多了。

“朴佑镇,朴佑镇!”你把防盗窗晃得哐啷作响,里面的人还是毫无反应,只是伸手端水杯的动作稍微停滞了一下。

“算了。”你早就没脾气了,把船票塞进窗缝,看见那个信封打着旋儿落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不放心地叮嘱,“明晚十一点半在仁川港,不见不散……你不说话我就当默认了。我这个人很记仇的,你如果再食言,我绝对记一辈子,知道吗?”

你又贴着水泥路沿看了一会儿,直到那杯水喝见底,朴佑镇慢悠悠起身去够那个信封,你才终于安心地离开。

坐在计程车上,手机震动一声,Kakao账户收到一笔转款。

转账人是朴佑镇。看金额,他是把你赎裴珍映的那笔钱归还了回来,带了不少利息。

——你突然就崩溃了。在出租车后座,眼泪怎么也收不住,大颗大颗砸在屏幕上,洇湿那个没有温度的数字。

是这样吗?就像你曾猜测的,朴佑镇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你。是因为欠债他才遇到你,也是同样的原因他和你在一起。在阿岘洞,每个人都是被金钱推着过活的,他只是选了一种轻松的方式。

你还是忍不住长按快捷1号键,给朴佑镇打电话。

这次提示音竟然只嘟了两声就接通。你试着唤:“朴佑镇,是你么?”

朴佑镇的声音听着黏糊糊,被电流裹挟得模糊而温柔,拖长了尾音:嗯……

“我爸还没给你2亿圆呢,不准和我分手……”

他在那边闷闷地笑,鼻音很重,不知是感冒还是哭了。说,开玩笑的话,怎么一直记到现在呢。

你在这边抽噎着吸鼻子,听见他接着说,所以我相信你是真的很记仇了,明天我会去的。

“真的?”

我们大小姐,这么不信任我呢。谁不想逃出疫区,我也很怕死的,在医院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么。

你捧着手机又哭又笑,腻歪了几句才依依不舍说明天见,如释重负地欣赏窗外。

杨花大桥已被滚滚车轮抛在身后,江面坠着今日最后一缕夕阳流火。对面车道堵得水泄不通,三列私家车亮着红色刹车灯接受检疫,在封城前纷纷逃离死寂。好像只有你在逆行。

人人自危的时代,能活着已是不易。

 

09

首尔和仁川封城前两个小时,距紫荆号游轮驶离仁川港仅剩一个半小时。

你拿着护照和RL复式套房的船票,排着队优先过安检,不时向队尾张望。你安慰自己,离开船还有很久,朴佑镇肯定会来的。

“在等人?”赖冠霖岔开五指在你眼前晃,眼瞳没什么温度,扯着口罩问,“我听我爸说,你让叔叔多订了两张船票。”

“对啊。”你随意地承认,拼命踮脚越过后面的脑袋看,“怎么还没到,是不是又塞车……”

赖冠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到底怎么想的,真要和他一起去香港?你要怎么和父母解释你们的关系啊?如果,我是说如果他今晚不会来呢……”

彼时你正忙于埋头给朴佑镇发短信,莫名其妙地抬眼:“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我都没提过朴佑镇的名字,你就说了这么多。”

侍者把你们的行李送去顶楼,你向Ted叔挥挥手:“您和冠霖先去房间休息吧,我在甲板吹一会儿风。”

朴佑镇发来定位,大概还有半小时就能到。你终于稍作安心,俯在栏杆上眺望灯光璀璨的码头。

晚风吹拂着墨色海浪,远山湮没夜色只余朦胧剪影,首尔的市井街灯已经隔得很遥远。你忆起留在江南医院的那盆万年青,放学钟声里缓缓退后的伸缩门,房子如五彩集装箱码着的阿岘洞,弘大深巷里的小酒馆。

就像你坚信钱能买走万物,现在你要把和这些回忆有关的人一起带走,对首尔便能无可留恋。

但三十分钟、四十五分钟、近一小时过去了,朴佑镇仍然没上船。

你打电话过去,对面只有无休止的等待音,于是又开始惴惴不安。分针数字每增加一次,都让你胆战心惊。

“小姐,船还有20分钟船开,请您不要在甲板逗留。”侍者用英文说。

你给朴佑镇发Kakao Talk,告诉他你换到一楼船舱的走廊等他。十分钟后,消息突然显示已读,并回了一个“好”字的初声。

这人真是……轻易就让你的心情反复荡秋千。

你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兜圈,随意看着地毯、天花板打发时间,却止不住心里咕嘟直冒兴奋的碳酸。

人生中已翻过的十六岁,天上的云忽明忽暗,想被人夸奖面面俱到的乖小孩,考满分试卷,超越旁边赛道的女孩,或者还有其他方式,能让父母放下财务报表多看你几眼。可终究是失望多一点。

直到有个叫朴佑镇的人,无意中闯进你的孤独敏感,觉着你的烦恼真他吗扯淡。书要好好念,但放学得去玩,虽然被你缠着挺麻烦,但拐着乖小孩打机、K歌、喝酒、吃饭,还是挺有坏家伙的成就感。

真想一辈子和这个人在一起。就算总是被他捉弄,也很想很想。

这时候,走廊的灯突然被人恶作剧似的关掉了。

你慌乱地转过身,不慎撞到一个人,银链和皮衣材质寒凉。

“闭眼。”朴佑镇的声音。

你很听话地照做了,等待一个在酒吧那样的吻。过了好久,干燥的唇瓣才小心舔舐过来,尖尖虎牙磕开你的唇齿,细嗅着海风亲吻。你的舌尖无意触到他下唇的一处伤,淡淡尝到的铜涩。

你满心疑惑,留心再仔细闻,空气里血腥味浓得厉害。赶紧伸到衣服里摸他的腰,沾到一手湿热。

他好像很疼,下犬齿抵着你的舌尖抖了一下。

心里不好的预感很强烈,你抬手把他的唇挡开,想立刻睁眼:“朴佑镇你……”

“别。”他连忙把你的眼睛捂住,顺势搂紧你,“……我脸上挂彩了,右腿也有伤。但是我希望,你记住的只是我最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好像没有把行李带上船。答应的见面也并非是要和你走,而是来告别。

你想起一小时前就离得很近的定位,想起中途没人接听的电话,想起下午赖冠霖几次话语中的试探,突然就很伤感地明白了。或许几个小时前,他是有在不停的两边动摇中,选择过要和你一起离开首尔的。

——但就像一场大雨让阿岘洞的局促无所遁形,只需有旁观者把实话说开,就能让Blind for Love的人们清醒。

轮船开始进行离港前检查,磅礴的汽笛声深沉共鸣。

“好像必须要说再见了呢……”朴佑镇下巴搁紧你肩窝,鼻音很重,温柔又无可奈何,“还是祝我的小女朋友,长命百岁吧。”

你想起第一次在医院遇见他的场景,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索性放任不管,垂手环住他的腰:

“朴佑镇,你知道吗?……在我循规蹈矩的一生,偶尔有一些瞬间,特别想和你去流浪。你把我偷出医院的那次,我坐在摩托车后座抱着你热乎乎的腰,自私地想,以后的冬天应该不会太难捱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么地下室也行,居无定所也好,甚至能无畏在雨夜里走投无路和你奔逃。”

你闭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朴佑镇只好搂紧你安慰:“没关系的,别哭……嘟!别哭。冬天很快就会过去了,不要哭。”

他和你好像都在等,等你停下不哭,等轮船催最后一遍收锚前的汽笛。你捂着嘴尽量不再出声。

“去香港以后,你还是要乖。”朴佑镇叹了口气,揉揉你的脑袋,“这辈子认识的坏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据说,这个世界上有三件事情无法隐藏。你的咳嗽,他的贫穷,还有你们之间真实可鉴的爱。

如果终究要告别,那么你愿自己健康,愿他富有,爱情比你们遗忘对方的日子再多一天。

“把眼睛闭好,我该走了。”

朴佑镇最后一次用力抱了抱你。你感觉到炙热的身体从你虚抱的臂弯里抽离,自己又堕入深冬的冰窟里,好像永远都不能回温。

但你始终紧紧闭着眼睛,脑海里想着朴佑镇的样子,那样明朗的笑脸,捉弄你时的得意,大雨里藏匿你时满目的坚定。你拼命把注意力用于默数数字,数到第二百下的时候,感觉脚下地面移动,游轮缓缓离开码头。

睁开眼睛,月光照进寂静船舱,长长走廊里仍然只有你自己。

仿佛那个叫朴佑镇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10

长大后再学一门语言,实在不是易事。

国文老师用粉笔写下复杂的繁体字,你死记硬背,终于能写很长的日记:

 

香港这座城市,也有林立高楼,有码头和海岸线。我去旺角的商场楼顶打机,去元朗破旧的屋屯呼吸烟火气。

佑镇呐。后来我又交往过几任男友,每年过生日时,也请他们只花5港币送我礼物。

老实木讷的程序员,去万宁买了一块朱古力。天真浪漫的学生仔,用手工纸折好五百二十朵纸玫瑰,装满整只麻袋送我。精明多金的富家子,买下限量款的铂金包,骗我是用那5港币中了马会奖券的六合彩。

他们都是真心对我,怪我太执拗,总想借此侥幸找寻你一星半点的影子,可惜从来没有人像你。

……对了,朴佑镇。

在我循规蹈矩的一生,偶尔想起你时,依然想和你去流浪。

 

-END-

 



写在最后的话:

去年解散联文的时候,我把属于Wanna One·朴佑镇的精彩努力镶嵌,扭成了一个满怀期待的《莫比乌斯》环。

而刚刚过去的2019,有关再出道的AB6IX·朴佑镇,无非也值得铭记,却是我不愿再回顾的一年。出道、受伤,回归、再受伤。

6月他拄拐的饭拍在推特上疯传,我在微博里心情复杂地写下:愿所有爱豆,被镜头记住的,都永远只有意气风发的一面。

所以这次联文,我想写一个关于“低谷”的故事。贫困潦倒,受伤的,独自在首尔漂泊无依的,和以往故事里截然不同的朴佑镇。

这一年,很多人和我,以及文中的“我”一样,即便现实再艰难,还是陪着这个满身伤病的小爱豆,在低谷里度过了365天。

真的很感谢。

另外,或许屏幕前的你,也在因一场疫情而整日煎熬着,但就像故事里朴佑镇说的那样,冬天很快就会过去了。

我们都要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呀。

 

——yhsq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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